这是在送走茱萸之后不久发生的事情。
戴上眼镜,兰道让身体瘫进椅子里,双手交错着放在肚子上,继续进行起魔典的解读。大灯已经被熄灭,留下的只有桌上昏暗的光源(*);窗户被重新拉上,合拢的窗帘将月光拒之在外。房间里陷入了酣睡般的恬静,只有兰道平缓的呼吸与翻动书页的声音轻轻地复沓着;这宁静是如此的脆弱,就仿佛少年将目光扫过一行行文字,都有可能将其打破。
即便如此,奇迹般的平衡还是一直持续了下去——直到少年的目光愈发浑浊,睡意涌起,书页的翻动声才终于停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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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之中,一只蝴蝶飞舞着。
明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,那只蝴蝶的身形却依旧清醒可见。要说为什么的话,那是因为它自己就散发着淡淡的光芒。
蝴蝶是金色的蝴蝶,悠然地扇动翅膀;金色的翅膀轻轻扇动,带着蝴蝶翩翩起舞。
这究竟是一只什么种类的蝴蝶呢?我想,就算让昆虫学的专家来辨认,恐怕也找不出答案吧。
只有我能够看见的这只蝴蝶。
只能够被我看见的这只蝴蝶。
那是恐怕只存在于我心中的,蝴蝶的梦境——
……
——睁开双眼时,大脑里已经不剩一丝倦意与疲惫感。兰道试图坐直身子,却差点因此栽了个跟头。
屁股下传来的是接近悬空的奇妙触感,让少年觉得自己就像是维持端坐的姿势漂浮起来了一样;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搞砸一件哪怕睡昏了头也能做好的事情,但也明显使人的心情更加糟糕。同样让人郁闷的是充斥在空间里的声音;并不尖锐,并不刺耳,倒不如说根本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词语来进行描述。那就像是将不同频率的噪点随性叠加在一起,向着韵律与美感的相反方向全速疾驰。
兰道开始理解过来发生了什么事。
“哟,好久不见~近来还好吗?”
混沌的触感,噪音般的音乐,无论哪个都令人抓狂;然而,这些比起兰道眼前的“存在”,也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。令人作呕的“那个”在少年面前的不远处端坐着(大概吧),看上去就像是骨骼与腐肉堆砌成树状,又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七彩薄膜。看见兰道清醒过来,它便立刻自来熟似地打起了招呼。
“糟透了,以现在这一刻为尤。”
传入耳中的对方的话,听上去只是不能被称为言语的“哗哗”或“嚓嚓”声而已;即便如此,少年还是很好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,甚至就连其中所包含的轻佻也一清二楚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少年的回答才显得如此没有好气。
“啊啦啦,真的吗?”对方似乎感到了些许惊讶,“明明我还特地根据人类的喜好进行了调整。”
“根据喜好进行了反方向的调整?恕我对于你们的审美毫无概念,这里看起来可和上次见到你时没什么变化——”
“慢着打住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似乎是真的对于情况毫无把握,对方匆匆地打断了兰道的谴责。
“我说啊,兰道君,你是近视吗?”
少年没能理解这一提问的主旨,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。
“那么那个‘眼镜’是?”
“……啊。”
这大概就是问题的原因所在了吧。
兰道摸了摸自己鼻梁的上方,自己看书时戴着的眼镜(*)确实正好好地架在那里;将其摘下,四周的光景也瞬间变换了色彩。
奢华的,蓝天鹅绒制的沙发出现在腿下;柔软的坐垫温柔地包裹着臀部,让人感到下半身融化进其中一般的沉溺。妖艳的群青铺满了整个空间;明明没有看到奏者,但却有女中音独唱般的钢琴声自四面八方传来,时而强劲,像是弹珠打上门牙,时而轻柔,宛如羽毛拂过手臂。
一位年约双十的女子坐在正对面,微笑地注视着少年的反应。她的身上是一袭黑色的连身裙,脚上也套着黑色的长筒靴;修长的两腿为黑色的裤袜所包裹,慵懒地相互交叠,纤细的双手戴着黑色的手套,自然而然地靠在膝盖上。
“对于我贴心的服务,兰道君意下如何啊?”
女子开口问道,猩红的双眸中满是疯狂的热意。这与丧服似的一身漆黑形成对比,显得更加的令人作呕。
“……嘛,还行。”因为与之前的情况相比,现在这样简直就和天堂没有差别,兰道一时间失去了反驳的底气,“话说回来,从最开始就给我这么做啊。”
“这可是很花时间的呢,不要小看女孩子在这方面的心思。”
“你也配叫女孩子吗?!”
“诶诶诶~奈亚,好伤心~”
“收起你那蹩脚的演技吧!而且那个简称是怎么回事,奈亚拉托提普?!”
如兰道所言,眼前这位自称“奈亚”,嗲声嗲气地卖着可怜的少女,其真实身份正是被人类唤作“奈亚拉托提普”的外界神性——同时,也是在上一个特异点的决战之中,单方面撤销了契约的存在。回想起那时候的痛苦,兰道顿时又感到肚子里有一股火气直往上冒。
“话说回来,你应该有想过要给我一个交代吧。”少年捏了捏拳头,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,“那个时候(*)我真的是超~痛的,我想这可不是随便打个哈哈就能过去的事情哦?”
“咕呜……关于这件事情我也有在反省。但是你看,你前阵子不是和克子签订了契约吗?你也知道我和她处得不是很好,所以这里面是不是也有你自己的原因呢……对不起是我的不对,我会好好说明的。”
奈亚拉托提普所看见的,是脸上堆满灿烂笑容,同时用暴起的青筋将“不要开玩笑了”写在额头的兰道。对于正常的人类来说,这大概已经是足够引发理智冲击(SAN Check)的场景了;身为外神的奈亚虽然大概不会对此感到畏惧,但她也很清楚在契约者动真格发火的情况下还是收敛一点为好。
“总之,要说理由的话,实际上是有各种各样的啦。虽然由我说出来有点没说服力,但那时候收回恩惠确实是为了你好哦?”奈亚慌慌张张地竖起被黑色手套包裹着的食指,“你看,你不也以此为契机才看清了自己的欲望吗?等一下!反对暴力反对暴力!兰道君现在只是在单纯地掩饰害臊而已吧!”
“切……”
少年愤愤地咋了下舌,收起拳头,坐回沙发上,将头转向一旁,不再往奈亚的方向看。确实,假如不是奈亚突然临门插了一脚,兰道或许已经失去了作为“垂须兰道”而不得不追求的目标。虽然有些对不起迦勒底的队友们,但就结果而言,他的确应该对奈亚表示感谢。
不过,当对方是一个喜爱作弄人的家伙时,这份感谢就很难被化作实际行动了,不是吗?
“嘛嘛,你看,我只是收回了恩惠,没有直接把契约也一并断绝了啊。而且,破损的魔术回路(*)也帮你修复了,所以别再摆出那副恨不得把我杀掉的表情啦。笑一个,来,笑一个?”
“哼……”兰道转回脸来,半垂着眼皮,“不过修复了魔术回路而已,这只是最基本的补偿吧。那么关键的恩惠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原来的那个,如你所见,我是不打算再给你用了。不管再怎么削弱也好,那都从根本上违反了我对你的期待。”奈亚将交叠的双腿交换了一下位置,“作为代替,我会为你提供新的恩惠,形式当然也与之前的不同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?”
奈亚抓了抓抱在一起的双手,紧张地瞅了眼兰道的神情——似乎并没有在生气,然后继续讲了下去。
“所谓能力,其实是建立在能力之上的。如果兰道君只有目前这种水平的话,我也不能放心地将新的恩惠交给你呢。所以……”
“所以,希望我先自己想办法提高一下自己的水平,是吧?”兰道将身子往沙发背上一倒,一只手臂跟着架了上去,另一只则随性地抬起,“高高在上的家伙就爱讲这种话。知道了,既然已经被看扁了的话我也实在很不爽。只是这点程度的话马上就做到给你看。”
“兰道君,不生气吗?”
“生气啊。”与口中的话语相反,少年叹了口气,显得颇为无奈,“倒不如说,这是最气的。但是,‘力量不足’是我自己承认的事情,与你们无关。至少在这件事情上,我也不会随便发火——即便是对你这种烂到没救的家伙呢。”
“呜哇,超感动,要是没有最后那句话的话奈亚超感动。呐呐兰道君,为什么对我有奇怪的偏见呢?”
“你这家伙,不打算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吗。”兰道在另一种意味上感到了无奈,“哈……累了。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让我回去吧,这回真的要睡了。”
“嗯,这回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了呢,辛苦了~好好工作的我自己也辛苦了~”
奈亚捧着脸,露出一副自我陶醉的表情,随后向着一旁凌空指去。只听像是玻璃或薄冰碎裂的声音响起,空无一物的空间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扇门。那与其说是一扇门,倒不如说是竖立的门板,正散发出淡蓝色的光之颗粒;但不知怎地,兰道下意识地觉得那可以将自己送回现实。
“那么,下次见到你,应该就是我拿到新恩惠的时候了吧。”
“平时觉得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也可以来找我谈哦~”
“那样只会沦为你的笑料而已吧。”
兰道已经将手抚到了门把上;就在这时,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,回头向奈亚拉托提普问道。
“话说回来,我记得你说过这确实是‘将精神化为实体的空间,无限接近于梦的世界’,对吧?”
“是这样没错呀?”
奈亚歪了歪脑袋,兰道则不由自主地抽了下脸。
“那么,为什么我戴着的眼睛会跟着我一起来到这里?”
“啊,终于发现了吗,还以为能够瞒过去来着。”
“也就是说,之前的惊讶只是自演,你从最开始就打算捉弄我吗!”
“只有最开始的那部分是恶作剧啦——诶诶?!这样也不行?!反对暴力!反对暴力!我要强制送还兰道君了!”
面对穿帮的奈亚,兰道再度露出了恶鬼一般的神情。就在这时,背后的门扉突然打了开来。就像是漆黑的毒蛇一般,无数阴影所构成的锁链缠绕上少年的四肢,将他拖进了门外的无尽虚空之中。在兰道即将再度失去意识时,他听见从那越来越小的方框之中,似乎传来了奈亚拉托提普的轻笑。